湖北荊門掇刀石中學青梅文學社 朱穎芮
這,是一個沉重的世紀。
黃沙將一切吹成昏黃的色調。
十月初七的夕陽就要落下,這生死交替的一天即將消失在地平線下……
誰都不猜測這個世界將會如何變化。
高原變?yōu)闇羡?,深海變?yōu)樯矫},億萬年的時間凝固為歲月的刻刀,在地表切割出不可改變的痕跡。
樓臺,三千里遼闊的疆域。火焰怒吼著焚燒到天邊,黃沙席卷而過。成群的飛鳥遮云閉日,羽毛紛紛揚揚籠罩了一整個王城。無數張棱角銳利卻模糊的男子面容一一掠過,微笑的、哭泣的、沉默的……伴隨著背景里若有若無的吶喊聲,天邊擂動的戰(zhàn)鼓像是從頭頂轟轟隆隆滾過的巨雷,山脈淪陷成大海,貝殼凝固在高聳入云的山峰頂上……
誕生、成年、衰老、死亡。
靈魂撕扯成碎片,時間凝固成點,空間扭曲成面,大地還彌漫著戰(zhàn)爭后的狼煙……
這片土地,是當今一大強國——凌梟帝國。
而我,是主宰這片土地的王。
成千上萬的飛鳥黑壓壓地從天邊飛過來,黑色的羽翼裁剪著天邊的云霞,無數的翅膀交疊的聲音啪啪地回蕩在王城上,回蕩在我的頭頂。
風從身后的荒漠吹過,裹挾著一些風沙,長袍飛揚開來,像是準備起飛的蒼鷹般伸展開了雙翅,我佇立在王城的最高處,靜靜地俯視我的國土,戰(zhàn)后的國土。
烽煙過后的戰(zhàn)場,永遠是最寂寞也是最悲愴的地方。
那些將士們喝著烈酒唱起的戰(zhàn)歌,回蕩在狼煙遍地的戰(zhàn)場上,旗幟倒地,尸體橫陳。篝火噼哩啪啦地炸響著,火光映紅了每一張戰(zhàn)士的臉,每一個人都在大碗喝酒大口吃肉,因為沒有人知道,今天在勝利地唱著戰(zhàn)歌,而明天,自己的尸體將會腐爛在哪里。
這是士兵的悲哀,也是士兵的壯麗。
十月初七。
一場戰(zhàn)爭在這一天剛剛落下帷幕,凌梟帝國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才打敗了勁敵魅剎帝國。這是兩個帝國之間永遠的戰(zhàn)爭,從祖先那里一直延續(xù)到現在,永無止息。對于凌梟帝國來說,魅剎帝國就像一個古老的傳說般存在著,如同懸在頭頂的三尺利刃,如同哽在喉間的魚骨。
而這場戰(zhàn)爭告訴了我一個猙獰的現實。
我最愛的王后竟是魅剎帝國的公主,在我身邊潛伏了三年的敵國的公主……
太陽沿著天堂的軌跡上升,炎熱像火一樣撫摸過干涸的大地,一道,一道,一道裂紋,瞳孔被光線刺破,樹木、干涸的土地,朝著風向翻卷怒吼著破敗的戰(zhàn)旗,還有天地間疾走的狂風,幾乎要把視線吹得東搖西晃,一切事物在風里被吹成模糊的輪廓,帶著被拉長的邊緣在視網膜上鑿出痕跡。
空氣凝固了一般懸在半空中,孤寂的氣氛籠罩著整個王城,周圍像是飄浮著若有若無的但是分外宏大的梵樂。
但逐漸清晰,一聲聲刺痛耳膜的,是群臣的吶喊聲——
“求大王賜王后死罪!”
“求大王賜王后死罪!”
一聲聲地逼近,
一次次地敲擊著心扉,
記憶一遍遍地倒過來,翻過去,
被包圍了,
被吞噬了,
被憎恨了……
暗云在天上急速地掠過,厚重的烏云隔絕了光線,烏云下,一座高大的寺廟顯而易見,青磚紅瓦中散發(fā)著一股祥和的氣息。
那里面,住著我的母后。
她說,她不想看見戰(zhàn)爭,她喜歡孤獨。
我已經很久沒見她了。
當那天蒼穹露出最華麗的紋路,當那天紫堇開出最奢華的挽歌,當那天我站在了王城的最頂端,我就成為了凌梟帝國的王。
最孤獨的王。
母后曾告訴我王的極意:兇狠、仁慈、孤獨、桀驁、永生。
我已記不起自己從哪一天起就離開了她,獨自披著王袍,戴著王冠,統(tǒng)治著傳奇般的凌梟帝國。可是,每當在一個午夜夢回,我總是夢見自己還是那個野孩子,躺在母親的臂彎。
母后,這些年,你還好嗎?當年那個您親手教他引弓教他兵法的那個孩子,已經是凌梟帝國的王了!
這是一種極遙遠而空曠的人生。
我本已習慣了孤獨。
三年前,隨著王后的到來,面對孤獨,我沉默了。
三年后,也就是現在,我將賜死我的王后,繼續(xù)沉默。
她教我說:沉默是最偉大的人格。
無數的飛鳥掠過我的頭頂,無數的戰(zhàn)馬臥倒在我的腳畔,我總是在有風的黃昏俯視我的國土,我的臣民。
失了三魂,葬了六魄。
“王,你哭了嗎?”王后輕輕走到我的身后。美好的容顏,看得我心里陣陣發(fā)痛。
“沒有。”我說,“我想母后了。”
“王,你累嗎?”清澈如水的雙眸溫柔地注視著我。
“我不知道,只是覺得心里好難受。”
“是臣妾的事情讓大王為難吧。”
心中猛地一陣抽搐,一切事物在風中被吹成模糊的輪廓,帶著被拉長的邊緣在視網膜上鑿出痕跡。
我抬頭緊閉上雙眼:“你應該在那個送情報的人完成任務后殺死的,這樣或許我還能在謊言中活得真實。”
她還是恬靜地微笑著:“該來的終將會來的。”
心輕輕地顫抖著,咬緊了牙:“潛伏在我身邊這么多年,看真似假的感情,累嗎?”
“不是累,是內疚,也是孤獨。”她輕輕地轉過臉,低聲輕語。
微風將她肩上的細發(fā)拂到身后,嬌弱的背影在腳下浩大的王城里顯得那樣渺小。
是心疼嗎?
“這么多年來,我一直沉淪在無盡的孤獨中,我總是在春天里看到夏天,在夏天里夢到秋天,在秋天里感受冬天,在冬天里覺得一切那么綿長而沒有盡頭,一直一直延續(xù)到那個我看不見來路和末路的拐角。我總是瞇起眼遙想在不遠處的那個春天,也許那會是一個契機。于是,我在冗長的孤獨中靜靜地等待著,那個曾經憂傷的喜歡孤獨地看落日的小王子,在那個黃昏終于長大,成為了凌梟帝國的王。但是,現在卻似乎更加孤獨……”
“王,你記住,你是凌梟帝國的王,是所有國民心中的神,從你登上寶座的那一天起,你就注定要沉淪在孤獨中,這就是代價!沉默是最偉大的人格,無論現實怎樣地側臉,王,你都注定要桀驁而孤獨地永生!”
一滴淚從眸中滾落,在白皙的臉頰上劃過一道弧線,打在腳邊,立即擴散成一個渾濁的圓。我輕輕俯身,吻住了她臉上滾燙的淚水……
轟隆隆的雷聲緩慢地從天空上流淌而過,空氣里浮著濃厚的水氣,世界潮濕一片……
輕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,綿軟的氣流包圍在耳廓:
“王,忘記我吧,我是魅剎帝國的人,不值得你這樣……”
呵!忘記?沒有忘,何以記?
荒漠的盡頭出現一群黑鳥,嵐靄般地掠過頭頂,覆蓋天空,耳邊是密密麻麻的鳴叫和翅膀揮動的聲音。
王城王宮西偏殿,沒有一個仆人和宮女。
一片孤寂……
十月初七的夕陽就要落下。
一切都將結束了……
“王,讓臣妾為你唱最后一曲吧。”
巨大的雷聲從天空沉悶地滾過,閃電不時地撕開荒漠的黑暗,一瞬間照亮所有的罅隙,然后一瞬間重新歸于漆黑。
婀娜的身軀在閃電中翩翩起舞,裙袂被狂風吹得凌亂飛舞。
“舊香殘粉似當初,人情恨不如,
誰知錯管春殘事,看盡落花幾能解,
風冷,枕鴛孤,愁腸待酒舒,
夢魂從有也成虛,那堪和夢無,
殷勤理舊狂。
欲將沉醉換悲涼
清歌莫斷腸……”
靈動的舞姿,哀怨的歌喉,嬌嬈的面龐……
好一個清歌莫斷腸!
夕陽沉沉地下落,今天的夕陽竟和閃電共存!
飛快地抽手,拔鞘的聲音刺痛了耳膜,只剩腰間的劍簡還在搖晃……
耀眼的白光飛快地刺破瞳孔,然后又飛快消失,視網膜下留下一個殘影:
狂風吹落了她的發(fā)簪,纖細的發(fā)絲在黑暗中凌亂飛舞……
殷紅的鮮血從微笑的嘴角流下,雙眸的靈光頓時凝固下來,如同黃昏時絢爛的霞光被黑暗突然湮滅,像搖曳的燭火,一晃就滅了,嬌小的身軀如枯葉般飄落在地……
“王,你應該桀驁而孤獨地永生!”
風將一切推波助瀾,席卷一切,巨浪般地朝前湮沒……
戰(zhàn)爭中的吶喊和悲哀的嚎叫被火光卷起沖上去霄。
戰(zhàn)爭中翻滾的獵獵作響的濃煙像巨龍般將王城吞噬……
一切終將結束。
塵埃終將落定。
最后的一曲離殤縈繞在王城上方,十月初七的夕陽終于消失在了地平線下……
我是王, 凌梟帝國的王。
我必須桀驁而孤獨地永生!
愛已成歌,情已遠去。凌梟帝國,生生不息……